~ Like the Fine Sand~
“你要干脆地主动脱下王冠吗?还是想只剩一颗头颅?”
“……”
理查德思考几分钟之后,低下头说了一句“没有”,认输了。
乌马尔先生兴奋得快要跳起来,拍着手向沙乌尔先生迎去。
“沙乌尔!你的水平还是那么高超!不过你徒弟也不输你!他都能和你打得有来有回。你叫理查德是吧?怎么样,接下来能不能陪我下一局?沙乌尔已经不肯和我玩,说什么因为算不上比赛……但和你就不一定吧?”
“很抱歉,我老板接下来还要去别的展位谈生意。”
实际上真的到了撤退时间了。我露出抱歉的笑容,在乌马尔先生面前重复日式鞠躬礼仪。我感觉这是全世界最能表达“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的肢体语言。
或许是他喜欢我的礼节,乌马尔先生不再坚持,约定下次再聚。我们交换了名片,约好如果有事找理查德就我和联系。尽管我觉得他们两人应该不会一起下棋,但我说不定能和他打个来回。令人感激的是,像这样通过边角料来拓宽人脉的形式对我来说很常见。这是秘书的特权。
我们碰了个头,约好见面的时间地点,三个人就在矿物展里分头行动了。自然要进货石头,而且还想尽量和那些只能在这里见到的个人卖手建立联系。不论一个人有多好的石头,有多想出手,如果我们无从得知,它们都无法来到拉纳辛哈珠宝——不能来到Étranger。
走到脚快要碎掉,与初次见面的人交谈并交换名片,偶尔吃根热狗,我们一直持续工作到展会第一天闭幕。之前定好的汇合地点是慕尼黑中央车站里著名的土耳其餐厅。我记得,在就读于随处可见的日本公立中学的时期,我在社会课上被迫记住了“Gastarbeiter(外籍劳工)”这个词。这是德语里“外来打工者”的意思,也就是指从外国来的劳动者。在那个时候,德国就已经有了很多土耳其裔的外籍劳工,甚至土耳其菜都成了德国名产。自然会提供清真,也就是遵守伊斯兰教戒律的餐食,所以沙乌尔先生也能安心吃。味道当然很美味。
“干杯!”
我用日语高呼干杯来替代“哎我们今天三人工作都做得很好”。爱热闹的游客也跟着“干杯干杯”地唱和,他们看上去像是美国人。“干杯”已经算得上国际语言了。
有个词叫世界三大美食。这是一个像世界三大美女一样模糊的排行榜,尽管有多种版本,但我依稀记得法国和土耳其菜基本都会在里面。各式烤串(Kebab),黄油调味的贻贝,小扁豆汤,鹰嘴豆泥,土耳其披萨也叫pide,还有四种新鲜沙拉。健康美味的菜品被不停端上来,而且还是在令人爽快的劳动之后。感觉我什么都想吃。也不要忘记甜品巴克拉瓦。
我一个劲猛吃的气势让理查德甚至沙乌尔先生都担心起来。吃饱喝足,解散后我和理查德两人往住宿走,明明滴酒未沾我却走出了烂醉的步子。胃好重。重得好像变成了钢铁。重得好想把胃取出来拿在手上走。
“正义。”
“没事,我没事的。”
“……实在是让人难以相信。”
“也、也是啊。我还真是吃多了点……哈哈。尽管我觉得自己一直都还年轻,但再怎么说胃也差不多要开始老龄化了。”
“别这样。你是我们三人中最年轻的。不论何时这一点都不会变。视情况而言也不过是遭遇事故。”
“别说了!啊……不过,要是文斯先生也在就好了。”
“他本来就因为孩子的事很忙了。还让他到德国来也太残忍了。”
“嗯,我知道的。”
不过,要是文斯先生今天也在展会场。
沙乌尔先生应该就不会对我们那么刨根问底了吧。
哎——我发出的声音不像呵欠也不像叹息,转了转脖子,那些满脸不善盯着我们看的人就离开了。在东京和纽约也都一样,非本地的人晚上在街上到处乱晃很显眼。即便是从车站到到酒店去搭有轨电车的一小段路也一样。通过向对方示意“我看着你们呢”,就能一定程度上预防讨厌的麻烦事。当然前提是我们是两个男人。
发出当当声的有轨电车来到我们站立的站台。车站自然很亮,但周围的天空很暗。橙色灯光之上,能看到星星闪烁。那是金星?还是人工卫星?总之是一颗金色的明亮星星。
“……星河如砂(masago)……”
理查德忽然呢喃道。真砂(masago)?
我反问。理查德看着我的眼睛低语:
“我只是想起了一首和歌。”
星河如沙。我的脑袋里回想起沙乌尔先生在矿物展里的背诵的和歌。是个什么女郎写的相闻歌,对了。我记得是“日日行滨上,滨沙万万殊,呜呼奥岛守,我恋更多无。”嗯?
“星河如砂……这不是沙乌尔先生介绍的和歌吧?是别的歌?”
“是。”
“是有名的和歌吗?嗯……我对日本文化的了解还是不够啊。当然也是因为你很博学才会这么想啊。”
“正义。”
“啊,电车已经来了。”
我先把理查德的行李箱放进车里,然后把自己和自己的行李一起塞了进了有轨电车。习惯日本山手线之后判断标准会变得异常,但天刚黑时的电车还是比较拥挤。游客和下班回家的人大概各占一半。
我们并肩站着,护好各自的行李,抓紧吊环。慕尼黑的街景在眼前掠过。街道的景色感觉会出现在欧洲背景的童话故事里。尤其到了夜晚,什么地方藏着魔法师似乎也不奇怪。
我忽然看向身边。
理查德在看着我。他似乎想说什么,是我的错觉吧。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不,什么都没有。”
“这样啊。”
之后我们就一言不发地到酒店办理入住,回到商务酒店里各自的房间。一张床,一张桌子,没有电视。
我脱下西装扔在一旁,没有脱鞋直接倒在了床上,长叹一口气。
“要是再多吃点,尴尬是不是就能更少些……”
不,不会的,内心的中田正义吐槽道。又不是大胃王比赛的运动员,并不是只要吃就有办法。我瞪了一会天花板,放弃挣扎开始解起麻烦的鞋带,检查了一下淋浴间的情况。浴帘良好,出水情况良好 ,肥皂良好。今天能好好放松一下了。希望我的上司也能这样。
“……星河如砂……什么来着。”
结果理查德背的和歌是什么呢。是不是该去查一下?想到这里,我发现了一件神奇的事。当然应该去查一下。可为什么我会故意不想去查?
因为害羞?因为我想忽略被沙乌尔先生打趣的事?太傻了。他今天想要告诉我们的,明明就是把这些想法全部都扔掉。
我开始嫌打字麻烦——或者就是想早点联系他,于是给楼上的上司打了电话。理查德,他可能已经睡了,但刚睡着不久他还是很容易清醒。只有早上比较麻烦。虽然要把他吵醒我很过意不去,但这个时候还请原谅。我情绪上很紧急。大概响三次等候音他就会接起来吧。
正这么想。
几乎没有等待呼叫。
“喂。”
理查德飞快地接起了我的电话,他明显还醒着。
对不起把你叫起来,但我有个问题无论如何都想问——我原本打算用句话来争取时间,对方突然的应答却让我慌了神。我嘴里冒出了啊啊呜呜的声音。这样他不可能明白。
这时理查德好像在电话对面轻轻笑了笑。然后告诉我:
“星河如砂不胜数,就中独向我,一星长烁烁。”
我陷入沉默。
为什么理查德他总是能立刻把我的想听的话说出来呢?对,就是这个,我就是想问这个,想着反正他看不到连比带划地告诉他,理查德好像又笑了。
“因为在电车里话说有头无尾啊。你明白它的意思吗?”
“感觉不像是《万叶集》。这首歌连我都能听懂。”
在如同海滨细沙的众多繁星中,有一颗对着我闪耀的星星。
这里的星应该不单指天体吧。与细沙一样多的不止星星,还有人。在接近七十亿的芸芸众生之中,有人看着自己,有人照耀着自己。这是一首表现这种温暖的短歌,我解释道。
诗人表达的基本就是这个意思,理查德叹息一般轻语。这是他心情好时会有的的声音,我继续说:
“抱歉突然给你打电话,但我论如何都想和你说。”
“以防万一,我还是是问一下,是要紧事吗?”
“不是的……”
“我知道了。”
感觉他好像在说“如我所料”。难道理查德也想听听我的声音吗?不,说到底,这都不用想。
“总感觉……明明有太多话想对你说,但总是组织不好语言,所以刚才什么都没说。但我还是想说些什么……”
“谢谢你。要是再过五分钟,我就要主动联系你了。”
“不,这种时候你就打呀!不然秘书是为什么存在的啊。”
“我现在并不想作为上司和秘书来说话。”
这倒也是。
理查德没有再说了。仿佛在等待对手的下一步棋一般沉默。他在等我下棋。我知道我想说什么,其实就是还在犹豫应该如何表达。正因为知道他会一直等我,就更犹豫了。
然后我发现,其实也不用选,已经有一句话存在了。
“星河如砂不胜数,就中独向我,一星长烁烁。”
理查德在电话对面轻笑了一下。不是那种捉弄的笑声,而是“来这招吗”的隐笑。大概是半感慨半无奈吧。
“……要我再说一次吗?”
“不必了。我听得很清楚。你也快睡了吧。你应该比我还要疲惫。已经用过胃药了吗?”
“吃了吃了。没事的,明天也能麻利干活。”
“这我倒是不担心。”
“谢谢啊。”
“那就再说一次,晚安。”
“嗯。”
晚安,说完,我又加了一句:
“都不用找,我的启明星肯定就是你。挂了。”
然后我挂断了电话。接着把手机扔到床上,走进浴室。这个时间上下左右的邻居应该都会原谅我吧。我现在特别特别想冲个热水澡。
沙乌尔先生吟的歌,还有理查德告诉我的歌,在我循规蹈矩的脑海中交替重播,期间我认知里世界第一美人的脸还会像广告一样插进来。我知道,我知道的,已经够了,不论我怎么想都停不下来。这时候就只能睡觉了。
我一边想象不起眼天花板上的启明星,一边机械地做深呼吸,把自己按进了睡眠的漩涡里。明天还要工作。必须得睡了。
“那个大叔都跟你们乱说了些什么呀。”
哎呀小姐久违的来电开口这就是这句话。不论在哪里和她说话,那里一定咻咻吹着雍容华贵的风。我正穿着纱笼坐在斯里兰卡住宅庭院的摇椅上,听到这个声音还是感觉我周围的京都体感指数猛升高。次郎和三郎沉迷食物还没有来缠着我。理查德在二楼睡觉。他在倒时差,同时也因为输了和沙乌尔先生的赌约所以被他塞了一大堆工作太累了。不过我也一样。那个人真是在玩闹时也一点也不手软。而且还完全不会让人觉得他“很讨人厌”,这可能也和他的性格或诙谐感有关吧。总之真的累坏了。
“哎呀小姐,很抱歉我听说了那些事。但那是沙乌尔先生……”
“这倒是没事。姑且原谅他哗哗地把我们的事都说了。毕竟是跟你和理查德讲。不过,我不想被你误会所以才会给你打电话。懂吗?”
“不、不太懂……”
“这样。”
她继续说了下去,好像我懂不懂都没关系。问她在哪里就说在伦敦,她似乎也忙着推进她的工作。
哎呀小姐最开始仿佛是证实沙乌尔先生的话一样,说了他和她姐姐真砂的关系,也简略讲了讲那场悲剧的经过。然后补充道:
“我确实因为姐姐的事大受打击,那是当然了。不过啊!”
其实最受打击的人不是她的而是沙乌尔大叔。
哎呀小姐肯定地说。
“真是,他完全不行了。就像个木乃伊,把姐姐的和服还有小物件都收集到枕边,还念奇怪的经。我觉得那应该是僧伽罗语。爸爸他们也说他那样不行。外面还有人提什么让我做续弦的恶心建议,但我和大叔的关系是完全的商业合作关系,非常非常纯粹。感觉姐姐会在天堂说蠢死了。”
“我、我感觉说的基本都包括在里面了。”
“啊,对了。”
对了对了,哎呀小姐就像自言自语一样附和一句,再次说了起来。我连插嘴的余地都没有。虽然总是这样,但和她说话的频率也就是一两个月一次,我也不讨厌一直听她那充满活力的声音。
“姐姐是个很开朗的人。虽然我也很开朗但我们不是一个类型,她不会让任何人厌烦,就像朵白色小野花一般惹人怜爱,能让周围明媚起来,是个非常端庄的人。不过真的让她忍无可忍之后挖苦人的本事,可比我强百万倍。”
“哈,哈哈哈哈……”
“但不论是谁都会死。遇到事故会死,不注意健康也会死。所有人都一样。你和理查德也千万要注意身体啊。你们好像有很多不容易的事,但要是有我能做的一定要说啊。就当我是个好姐姐,只要我能做都会做的。”
“‘姐姐’……”
“你有什么意见吗?”
我立刻回答什么都没有。之后诚恳地向哎呀小姐的照应表达谢意。
然后,电话挂断了。
呼,我叹了口气。
在斯里兰卡的这座房子里生活的时间,也所剩无几了。我和杰弗里先生商量之后,决定真的把横滨的房子转让到我名下。不论是谁,到了会死的时候就都会死,这也是在说我们无法违抗时间。仿佛在说,一旦踏上了这条路,就真的无法放弃回头了。
“……对了。”
在没有任何黑暗气息的阳光里,我想起了那句话。那首不在《万叶集》里的“真砂”之歌。主人来摸摸我吧,凑近求抚摸的次郎和三郞的触感一瞬间远离了我。酒店房间的床,我的启明星。
“……好,你们俩,来玩吧!跟我来!”
我穿上凉鞋走进庭院。我想说的话应该非常多。没有说清楚的话也很多。但我决定暂时不去想了。专属秘书中田正义,现在增加了需要守护的新家人,必须要做的事也增加了。我有必须要做的事,必须要考虑的事。不在里面的事就延后吧。延后应该也会被原谅吧,我希望得到原谅。
而我今天,也在对我的启明星撒娇。
(本文完)(不定期更新)
小记
短篇故事完结了!好快呀,感谢帮我润色和歌的湘女士,湘女士是大文豪!
正义你有什么话快说啊!上啊!还有我觉得可能沙老师不会太在意清真(捂嘴)
还有一个小短篇就到12卷了
关于标题
先讲讲标题和本章中出现的和歌吧。
短篇集标题原文为《真砂なす》,取自文中的和歌的第一小句。真砂的含义在前章中也有出现,就是细沙的意思,而なす是“宛如,仿佛”比较偏文言的表达。
和歌原文为:
真砂(まさご)なす 数(かず)なき星の 其中(そのなか)に 吾(われ)に向(む)かひて 光(ひか)る星(ほし)あり
作者为正冈子规
正冈子规(日语:正岡 子規/まさおか しき Masaoka Shiki,1867年10月14日—1902年9月19日) 是一名日本俳人,明治时代文学宗匠,于俳句、短歌、新体诗、小说、评论、随笔有多方面的创作活动。患结核病七年而殁,享年34岁。本名常规,生于爱媛县松山市。早期作品有小说《月亮的都城》、 《花枕》、《曼珠沙华》等。
在他短暂的一生中,子规在俳句,和歌的改革运动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被评价为在近现代文学中确立了短诗型文学的发展方向的改革者。(wiki)
子规的和歌俳句大多没有流传广泛的中译版,这句更是完全找不到译作,而我自己的水平只能意译,所以再次感谢湘女士帮我润色成有和歌味道的格式,而且还能体现出原文并不晦涩的遣词造句,真的太厉害了太感谢了❤。
还有标题也多亏了湘湘帮我敲定了这么好的标题,再次感谢~~
pide
土耳其披萨,也叫船型披萨,是土耳其黑海地区的传统食物。由通常圆形、扁平的发酵小麦面团制成。(wiki,图同)
巴克拉瓦
巴克拉瓦(baklava),又称果仁密饼,是一种口味浓郁、甜腻的土耳其酥皮点心。
巴克拉瓦以层层酥皮制成,内馅裹入碎坚果,再搭上甜蜜的糖浆或蜂蜜,是阿拉伯、伊朗国家与前奥斯曼等地区常见的菜肴。(wiki,图同)
这篇也太好看了太美了!你们!哎呀好浪漫啊。别太爱了你们。还有老师们翻译的和歌真的很美,标题名字也非常美!好有意境。
好感动😇😭😭
听到正义说“我的启明星肯定就是你”之后就挂电话理查德会不会想爆揍枕头www一如既往的直球,甜甜的很安心
你们俩表达爱意真的很含蓄(
呜呜呜,好甜,好好哭,又温柔又深沉又浪漫,真的太好了,看这篇文真是我最好的生日礼物呜呜呜呜……
虽然可能有点晚了但还是祝你生日快乐呀~
我草好甜,应声倒地了…和上次的月亮有的一拼嗷嗷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