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ike the Fine Sand~
理查德一言不发,只是静静注视他以表致意。我也学着他的动作。
稍等片刻,沙乌尔先生夸张地张开双臂。
“哎呀,你们怎么了?是太期待之后的发展沉默了?若是这样我很遗憾。我并没有沉溺于悲伤而自暴自弃。毕竟拉纳辛哈珠宝的经营才刚刚走上正轨,正处于放手就太过可惜的阶段。不过,要是真的自暴自弃也不奇怪,我满心想要夸奖自己没有那么做,不过这也是出于对真砂的爱吧。她至今也在守护着我。我全身都能感受到。”
沙乌尔先生像往常一样,演戏似的对我们说。所以才会让人觉得他似乎完全没事,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和理查德都非常清楚。沙乌尔先生从不在我们面前示弱。也可以说他很擅长表演这样的自己吧。
就算是这样,他也不可能没有心痛悲伤过。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低下头看向沙乌尔先生和理查德之间的象棋盘。理查德似乎也一样,轮到他也没有继续走下去。不是在思考应该如何进攻。现在的局面就连我也知道应该走哪个棋子。
沙乌尔先生无奈地喝了口茶,开口说:
“日日行滨上,滨沙万万殊,呜呼奥岛守,我恋更多无。”
这朗声吟诵让我只能瞪大双眼。理查德立即反应过来,补充道:
“《万叶集》,笠女郎。”
“Good for you,徒弟。回答正确。”
“……您为何要吟这首歌?”
“可叹。你难道以为日本的古典文化全都是你的专利?这是她喜欢的歌。”
我也很清楚理查德热爱日本古代文学。可沙乌尔先生并没有这个兴趣。当然他的博识不输理查德,但也不至于背下整本《万叶集》。这对于沙乌尔先生而言,应该并非常规的知识储备。
我对古代文学的了解还没有详细到立刻就能理解诗歌的含义,但我还是明白“我恋更多无”这部分。
这是一首恋歌。
沙乌尔先生看着我,唱歌一般地解说:
“这是所谓的相闻歌,是男女互诉爱意的一类诗歌。这里提到的‘滨沙(masago)’是指填满沙滩的美丽细沙。意思是,‘即便是这细沙的数量,也比不过我对你的爱意。’不过,我一个斯里兰卡人向你这个日本人解释这些,也是有些不可思议啊。”
“没事!我已经非常习惯了!”
沙乌尔先生张开嘴笑了。他的反应仿佛在说“这是自然”,让理查德稍微板起脸,然后又露出了些许得意的神情。令人感激的理查德老师是异常了解日本文化的超人,他不仅教我日语,连古文和汉文都会教。出生的国籍和母语或许是重要的属性,但就算这样,也不存在所有日本人都比所有英国人或斯里兰卡人更熟悉万叶集和歌的暴论。这对全世界的研究者都非常失礼。
“而且,我还有不能崩溃的理由。”
理查德歪了歪头,沙乌尔先生如细语一般说:
“真夜。”
“……”
“亲生姐姐,而且还是自己长年留学而长期无法相见的姐姐过世。她的悲伤是我无法与之相比的。我一点也不愿意去想,在那个情况下如果我不照顾好她会发生什么。”
啊。
也就是说,初中时我和自暴自弃的母亲裕美之间发生过的事,在沙乌尔先生和真夜小姐身上也同样发生过。
谁都不能以磐石般的状态,照顾虚弱的他人。照顾他人的专业人员先不提,如果不是,视情况就会出现被迫照顾他人或接受照顾的情况,,而这种情况,在社会上应该是占压倒性的多数吧。那个时候的我说不出“我也很难受”。我不知道说出来后裕美会怎样,所以很害怕。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当时初中的我直到现在也还活在我心底,时不时就会嘀咕“那个时候我明明也很难过”。对啊,你也很辛苦,我懂的。时光机并不存在,现在的我无法回去帮助初中时的我。这些都已经过去了。
“……刚才这些,我从未听说过。”
理查德说完,沙乌尔先生轻笑起来。
“是啊。或许就应该这样。不然交给真夜的夸张工作量可能会减少啊。”
“这不是家常便饭吗?”
“哎呀。”
师徒二人一边拌嘴一边一步步推进游戏。我已经跟不上他们的速度了,仿佛两台超级计算机在眼前运转。抱着多少做些事的想法,我为沙乌尔先生带来的茶杯里添上新茶,两人都没有看我各喝了一口茶,然后把茶杯放回到杯托上。这是在为大脑补充糖分。
之前缓慢的进度仿佛是假的,快棋交错不断持续,局面眼看着就发生了变化。仿佛打完草稿后,印象派画家左右开工拿着画笔上色一样。我无法想象最终会出现怎样一幅画。乌马尔先生屏住了呼吸。这个不断持续的局面应该就连象棋老手都能一直享受吧。
随着时间流逝,H65“莎赫拉莎德”的访客增加,不知不觉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画廊。有客人来问“那副棋盘卖吗?”乌马尔先生一脸厌烦地回了非常不应该的话:“卖但现在我忙着看比赛你之后再来”。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
接着开口的人是理查德:
“你的爱不会死。”
这唐突的话语吓了我一跳。然而沙乌尔先生却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一定是他们两人一直在棋盘之上进行着互殴般的对话。是我听不到的,由黑白棋子编织而成的对话。
理查德继续说:
“虽说有些越俎代庖,但我也确信。爱不会死。正如爱我的戈弗雷伯爵依然在活在我心中,只要被人真心爱过哪怕一次,人就仿佛披上了爱的轻纱。这层轻纱不仅能遮风挡雨,还能温暖人心。我想,我看到了你强大的原由之一。 ”
师父,理查德叫了他。不是平常那种略带嘲讽的态度,而是发自真心的尊称。
“虽然我深知这非常无礼,但您是个幸福的人。”
我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这神经大条的话完全不像理查德会说的。
但反过来,我也知道正是因为面对沙乌尔先生他才会说。刚才那句话就是这样。这句话不像是能在社交媒体上被无限转发,如贝壳般装点百万人内心的沙滩,而是如同熟练的投手向最爱的捕手投出的曲球。
这是一句稍有差池就会让对方受伤的可怕话语。
就算是这样,也有只能用句话表达的想法。
沙乌尔先生在深思一般短暂沉默之后,一下笑了。
“不必你说,我很清楚这点。我可爱又愚蠢的徒弟。”
理查德点点头,再次将精神沉浸在了棋盘之中。和一直挺直脊背的理查德形成对照,沙乌尔先生仿佛沉入椅子似的身体前倾,在下巴前摩挲右手的拇指和食指。
这样过了大约十五分钟,我也渐渐看出了些门道。
应该,虽然只是应该。
但理查德是不是占优了?
就算以我的水平也能看得出来哪一方更占上风。不过和将棋或中国象棋一样,国际象棋的不同棋子也有各自的走法。不同的棋子在哪里,能多大程度限制对方棋子都各有不同。
虽然只是可能,但理查德那方更成功地妨碍了沙乌尔先生。
当然象棋的终局是国王争夺战,行动难度不在一个级别。不过走到终局之前最重要的就是局面的压制程度。
这是不是要定胜负了。
就在我这么想时。
“话说回来,你们在巴黎逗留的经历如何?”
沙乌尔先生开口了。他在和谁说呢?思考片刻之后,我明白了。他在问理查德。他在问我们暂时放下工作,在巴黎租了间公寓休假时的事。
理查德的单边脸颊瞬间抽搐了一下,又带着他纹丝不动的表情回应:
“还不错。毕竟连续做了好几份大工作,是令人感激的喘息时刻。”
“那就好。你们休息了相当长时间,以巴黎为据点都踏足了哪些地方?我听说你们当初计划拜访巴斯克和比利时。”
“因为出乎意料的疲劳,所以我们几乎都在巴黎。”
“这样也不错。”
理查德仿佛重新摆好架势一样清了清嗓子。每咳一下沙乌尔先生的笑意都会加深。我露出微笑,接过了话头。
“真是一段美妙的假期。话是这么说,其实基本每天也只是无所事事地过而已。公寓附近有很好吃的面包房,真的太棒了。每天午饭都吃三明治,很好笑吧。啊,我的法语应该也熟练了不少。”
“真不错,中田先生。你在特定情况下会变得聒噪,你发现了吗?”
“诶?我一直都很能说啊。”
“我的意思是,护卫犬会在需要守护时就会不停吠叫。”
“即便是师父,我也不能容忍您把我的秘书比作狗。将军。”
我皱起眉头。好着急,这是我的第一印象。局面还远没有到终局,要将军也应该只是策略,“这并非最好一步”。将军是指将死前一步的国际象棋术语,是警告对手:如果你再不想办法等我走下一步你就会输。可就算是我也会觉得,不应该是现在。现在时机不对。应该进一步加固侧方才行。
沙乌尔先生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真是的。再怎么说你应该也过了会回应这种低级挑衅的年纪了吧?”
“将军就是将军。您要逃跑吗?”
沙乌尔先生默默移动棋子,踢散了即将将死黑棋国王的兵卒。是连我都懂的简单对策。
然而这之后的发展,超乎我的预料。
沙乌尔先生吃掉兵之后,理查德就像一心等待这个时机似的移动了侧翼的战车。我只有疑惑:为什么现在动它?沙乌尔先生眯起眼,凝视着什么我看不见的东西。他带着“总之先这样”的表情用兵挡住战车的去路,理查德用战车吃掉了它。然后沙乌尔先生的骑士吃了这枚战车。
这枚骑士又被理查德的王后拿下。
他的进攻如同快刀斩乱麻。王后从意想不到的地方攻了过来。国际象棋中最强的棋子毫无疑问是王后,就好比把将棋里的飞车和角行合二为一,拥有纵横斜向无限的轨道。在我刚刚开始学象棋的时候,理查德就不厌其烦地要我留意对手棋子的动向。他还说过,在不知道对方会攻击的时机和位置的状态下规划战略没有意义,要我牢牢把握可能被攻击的方向。
不过这次伏击会不会连沙乌尔先生也没有预料到。
“话说回来,你说谁中了低级挑衅?”
理查德优雅地交叠双腿,用无比冷冽的表情与声音问道。沙乌尔先生回了他一个深深的笑容。
“就蠢徒弟而言还真是有趣的模仿啊。”
“轮到黑棋了。”
沙乌尔先生以毫厘之差躲开了轰炸般的攻击。理查德再次宣布将军。这是两三层的包围网。乌马尔先生焦急地揉着放到嘴前的手。他凝视着象棋盘,感觉再这样下去他都要把自己的手指给吃了。又将军了。国王躲避。将军,回避。我手心冒汗。
我担心随时都会被斩首的黑方国王,但沙乌尔先生不会轻易交出王冠。他超乎理查德的预料让国王逃脱,不时回敬一记痛击。现在明显是黑棋更少,再这么下去沙乌尔先生的情况只会更糟。胜利就在理查德眼前。然而离那一步却非常遥远。
“话说回来,为什么选巴黎?”
“你说废话的时候就会失去王冠。”
“赌局还不成立。可只听我说是否有些不妥?无论是你还是中田先生应该都没有那么钟爱法国吧。我也没有听说过什么缘由。为什么?”
沙乌尔先生扭头看向我。那个,那个,我吞吞吐吐。理查德看不下去就接过了话。
“只是选择了一个有很多观光胜地的城市而已。”
“你们?观光巴黎?哈哈哈哈!”
沙乌尔先生大声笑起来,但笑声混在矿物展的人群里,没什么人留意。
为什么沙尔先生会这么在意我和理查德在巴黎的假日?
见我表情稍显严肃地站在理查德背后,沙乌尔先生看着我们,有些难以启齿地撇下眉毛。
“你们仿佛灵魂的双胞胎。尽管非常善于疼爱对方,却很难察觉彼此的迟钝之处。或许是因为你们的长处和短处都很像吧。不,是因为越发相似,现在已经变得难舍难分了?”
“您是在说煮过头而烂掉的南瓜吧?如果您对我们滞留费有疑问,我之后会通过邮件把所有数字都发给您。”
“没有这个必要。说到底,你们的滞留并没有使用经费吧?因为这不是商务旅行。而是完全的私人休假,不是吗?”
“话是这样,所以您就更没道理问我们了吧。”
“理查德,你的秘书正一脸凶相地瞪着我哦。”
“这真是太失礼了。正义,请你说一声‘有问题请找我的上司’。”
“时间不等人,不论是谁。”
这时。
沙尔先生忽然用引用格言似的语调说。大概就是,“岁月不待人”吧。
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以为我是为什么才说这些陈年旧事?难道想要炫耀自己的年轻时光?No。刚才蠢徒弟的话对了一半,但错了一半。我的确是个很幸福的人,有幸能与相爱之人共度时光。但同时也是个不幸的人,我对她诉说‘我打心底爱着你’的次数还远远不够。”
说着,沙乌尔先生轻轻耸了耸肩。
“话虽如此,事情也没有这么简单。即便我自问,若是能有更多时间,后半的愿望就能实现了吗?我也只能回答‘不知道’。说到底多少次是够了?数千次?还是数万次?我连尝试的机会都没有了。如果能共度更长时光,说不定还可能相看两厌。但就连这都是不可能的。因为我已经不再拥有与她共度的时间了。”
“……”
“我想说的只有这些。将军。”
“诶。”我和理查德同时出声。
沙乌尔先生和理查德说话的同时仍在移动棋子。理查德追赶,沙乌尔先生逃跑。局面本该是这样的。
本该是这样的。
沙乌尔先生轻笑起来。
“看来你还是太嫩了。”
理查德带着有些悚然的表情,开始仔细观察棋盘。当他抬起头,沙乌尔先生同时笑了。
沙乌尔先生深深坐在用水晶和玛瑙组成的椅子上,手指交叉看着理查德,如同一只注视眼前猎物的大型猫科动物。
“国际象棋真有趣。先前你还在捉迷藏中扮鬼,但现在我却成了把你逼入绝路的鬼。你想到让白棋国王逃跑的方法了吗?大概有三条?很可惜。每一条道路都走不通。”
“……”
我拼命在脑中左右观察棋盘。这样做能让中田正义的脑细胞也能理解棋子进攻和逃跑的方法。现在棋盘上还是白棋更多。但是,但是……“
难道,这已经……虽然仍然难以置信,但……
白棋输了?
(待续)(不定期更新)
小记
理查德不是天天在说人家是狗,别人就不让说啦(不是)
你们到底在巴黎发生什么事了,连师父都好奇
越发相似和煮过头的南瓜
这里越发相似的原文是“似続け(nitsudsuke)”,一直煮的原文是“煮続け(nitsudsuke)”,两者同音,所以正义才会把话题拐到煮南瓜上去。
《万叶集》 笠女郎
文中和歌是《万叶集》卷四,五九六,是笠女郎赠送给大伴家持的二十四首相闻歌之一。
文中翻译引用自《万叶集》湖南人民初版社,杨烈译。
原文也放一下,标黑的部分就是与真砂名字相同的masago
八百日(やほか)行く 浜(はま)の沙(まさご)も わが恋に あに益(まさ)らじか 沖(おき)つ島守(しまもり)
巴斯克
巴斯克地区(巴斯克语:Euskal Herria;西班牙语:País Vasco;法语:Pays basque)位于西欧比利牛斯山西端的法国、西班牙的边境一带,包括位于西班牙境内的巴斯克自治区、纳瓦拉(南巴斯克地区),以及位于法国境内的北巴斯克地区。该地区为巴斯克人聚居地,通行巴斯克语。(wiki)
飞车和角行
日本将棋中的两个大驹(棋子的物理尺寸更大以及在棋盘上的能力也很大),飞车可以走纵横十字步数无限制;而角行可以走斜向x,步数无限制。国际象棋的王后的走法如文中所说包含了这两种棋子可以走的位置。
岁月不待人
来自陶渊明《杂诗十二首》其一
前有真夜敲打正义,后有沙乌尔内涵理查德。然后还都提到真砂……这俩也是不愧是一家人
沙乌尔应该是目前最想催理正快点谈的人吧,笑死。
沙老师:一般公司都禁止员工之间谈恋爱,就是怕两个人天天不分场合黏黏糊糊卿卿我我,你俩不争气到让老板亲自下场催婚,啧啧(摇头)
笑死。前有理查德追问师父八卦,后有沙乌尔旁敲侧击八卦理查德。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嘛,和师父相处真的太有趣了。
才看明白沙乌尔突然问起来理正可能也是某种“报复”:不是爱听我的恋爱故事吗,那我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问问你们的事不过分吧?(笑)
沙乌尔先生我的嘴替,另外 虽然完全不会国际象棋但是看着好紧张
终于有人说出了我一直想说的话!!师傅我的神!!!
令人着急的两人www
总感觉话里有话
总感觉沙乌尔先生在旁敲侧击些什么呢……(笑)
+1
沙乌尔先生真是为俩人操碎了心(ૢ˃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