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Overture A Town with an Ocean View ~
“说实话,我完全没想过能和你有这么久的交情。”
“我也是。”
“啊——你个薄情寡义的家伙!”
“不是你先提的吗?说到底,你在大学的时候,想过‘快要三十时’之类的事吗?”
“……这倒是没有。”
“就是说啊。”
从罗马尼亚的首都布加勒斯特乘车向东行驶两小时。
面朝黑海的港湾都市康斯坦萨,就是我今天的工作地点。这是欧洲著名的港口城市。历史悠久,具说城市名字的由来能追溯到罗马皇帝君士坦丁的妹妹——康斯坦蒂娅。据说等到旅游旺季会有很多来享受海水浴的游客,但时值早春,现在还看不到一点迹象。
我在挂着欧盟旗帜和罗马尼亚国旗,还矗立着君士坦丁大帝塑像的广场上打电话。受到基督教和之后传入的伊斯兰教的影响,城市里两个宗教的标志混在一起,十字架,新月。
和我打电话的对象是下村晴良。
他是现在在日本和西班牙两地活动的新锐弗拉门戈吉他演奏家。是我从大学经济系就读时期至今的朋友,他因为一些原由也和理查德,应该是也和理查德的家人有着不浅的缘分。
“正义你今天在哪里来着?”
“罗马尼亚。中途,这只是中途啊。”
“我绝对没法过你这样的生活吧。我会想在一个地方留下来的。”
“咦?但你现在不是在阿尔罕布拉和东京都有据点吗?”
“只是两个地方总归还是有办法的,但我的意思是我没法像你这样在世界范围内旅行。”
“如果开始了大规模巡演,你肯定就不会这么说了。”
“要是有人追求我音乐,那天涯海角我都会去。”
“不愧是你,真优秀,音乐家的楷模。”
“嘿嘿嘿。那你就是宝石商的楷模。”
“不,我是秘书啦。”
“听你说了业务的内容,其实都一样吧?”
“嗯……”
我无法否认。
我今天的工作就是和理查德一样的“上门推销”。我登门造访说想看黑珍珠的客人,向他们展示从颈饰到戒指的商品,配着茶愉快地交谈。把我叫来的人是一家的中流砥柱卡利姆先生和其夫人吉塔女士,而今天她们的千金贝尔小姐也参与了进来,非常热闹。贝尔小姐十四岁,还正在学习英语。我就在这时展示了一下想着在关键时候可能有用而学习的罗马尼亚语,成功博得三位的笑容。我想他们应该听懂了。
都不用说,这原本是理查德的业务。
虽然我的头衔是理查德的秘书,但偶尔、应该说有大概一半的时间都在担任他的“代打”工作。当客人说“不是理查德也可以”或“还是中田先生好”的时候,前去推销的人就会是我。当然理查德也还是那样,用仿佛使了分身术一般的气势拜访世界各地客人的住宅,销售精美的宝石,不过总归是有极限的,不论是体力还是时间都是。
如果可以的话由两个人分担,不是很让人开心吗?
我的提议和行动,就结果而言导致销路扩大,也就是沙乌尔先生所说的留下了成绩吧。我似乎不是那么糟糕的秘书。尽管我到现在仍然对这到底是不是一般秘书的职务抱有怀疑,但其实都无所谓。在我的优先顺序中第一位是理查德。理查德的生活,理查德的时间,理查德的闲暇。为了这些我什么都能做。
下村笑了。
“你真是个什么都能做的男人啊。”
“你是说从做饭到行商?”
“不,不是这个啦。我是说大学时闪电访英,或者在斯里兰卡生活之类的。”
这是说我会毫不犹豫地跳进未知的环境吗?我问。算是吧,老友答。
在一小段沉默之后,他忽然问我:
“正义,你享受人生吗?”
“啥?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是很懂。但总有人这么说我。做着什么吉他手,在西班牙和日本晃荡,还让人帮我出CD,然后杂志的采访记者就笑着对我说:‘下村先生您真是享受人生啊!’”
我笑了。我感觉能懂他想说的话。尽管我在挺久之前就已经不是很懂一般日本人的思考方式,而且“一般日本人的思考方式”这东西到底存不存在的想法也年年加强,不过即便是这样,我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进行推测。
“这种人呢,肯定想象你在西班牙喝着美味的啤酒,在那种会出现在观光手册上的巨大广场里晒着太阳哗哗弹吉他吧?身穿弗拉门服饰的美女围在身边,然后接受‘Olé!’的欢呼。那种无忧无虑,生活在梦之国度的印象。”
“能想象得这么详细的人可不多啊。之前接受采访的时候,对面的人还以为西班牙在非洲呢。我和恩里克说了之后他爆笑一场。”
“……你也挺不容易的啊。”
“这是个笑话啦。”
享受人生。
我觉得这是一句好话。不论是谁人生都只有一次。如果能享受其中就最棒了。可当其他人扔来这句话的时候,我也无法否认这句话中包含的些微的想象力匮乏。或者是有些嫉妒的意思。仿佛在暗中说:‘你看起来真开心啊,真是太好了,但我就不行。’“
听我沉默了下来,下村轻轻叹了口气,笑了。
“正义你还是老样子。你不用担心我。你那边有很多辛苦事吧?”
“不,我其实挺享受的。虽然还是要长移动距离。”
“我不是说这个。”
“……啊,那个啊。之前打电话的时候和你说过吗?”
“我多少听说了些。还有恩里克也稍微和我说了一点。”
啊啊。
下村晴良是个总是在随机时间给我打电话的人。比起自由(freedom),自由人(libero)这个词更适合这个人,他是知道我总是按照乱七八糟的时刻表到处跑才这么做的——但这只是我的想法,真的找他问过之后才发现其实并不是这样,仅仅只是他想起来的时候就会给我打电话而已。知道这个点的时候我有些脱力。不过不论是哪样,我都非常感激。
恩里克,也就是亨利先生是下村的演奏同伴,还是理查德的堂兄。我也姑且向他们说明了事情的缘由。因此不仅是理查德,就连杰弗里先生都被卷了进来。中田正义的脑内一时间呈现出德岛名产阿波舞的状态。就是“不得了啦不得了啦”的那个。尽管我几乎没有空闲去陷入恐慌。
我完全忘记之前跟下村打电话时说了什么。可能因为是太忙了。我应该没有说什么太夸张的话。应该只是说了我要移居之类,或者其他无关紧要的事。不论亨利先生说了什么,他都不是那种会不停的说别人隐情的人。下村对我现在的情况应该并不是很清楚。
即便是这样,朋友的担心也会让我感觉内心十分温暖。
下村没有追问任何详情,用平常那个开朗的声音告诉我:
“加油啊,我支持你——但说这种话其实听上去就像是要把你推开了一样。抱歉。我一直都在练习用吉他讲话,所以还挺擅长的。不过感觉日语变得一年比一年更不好用。”
“我的日语也变得相当不好用了。要是放任不管,就会混进去僧伽罗语或英语。”
“但就算是这样,也不能说所以就不用去鼓励好友了吧?”
“我已经得到鼓励了。amigo,amigo(朋友)。”
“要是有什么事,要马上给我打电话哦。”
“……”
“我能做的事可能很少,但总归是有的吧,应该。比如弹弹吉他。这种事我也能帮上忙的。”
“……你这个朋友还真是值得交啊。”
“你现在才发现吗?”
“没有,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就得是这样。”
“Amigo(朋友啊)!”
我们齐声发出有些恶心的声音大声笑了起来,我松了口气。在这个城市的事情办完之后,我总算要前往最终目的。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但老友能这样和我说话,不论是什么时候都是开心的。
“你今天接下来打算做什么?那边现在几点?”
“晚上六点,天还没有黑。我打算随便吃点什么,然后就去歌剧院。”
“居然有歌剧院啊。真是个厉害的城市。”
“听说是个备受当地人喜爱的小剧场。每周都会上演不同的歌剧。尽管好像是小规模的公演,也很让人羡慕啊。”
“你还是老样子的歌剧迷。”
“我当然也喜欢弗拉门戈。”
“这么假惺惺的还真是gracias了(谢谢)。好好享受去吧。毕竟也暂时没法去MET了吧?”
“算是吧。”
MET就是我最喜欢的纽约的剧场。也被称为歌剧的殿堂。我每年都会在生日的时候,收到理查德给我的那个剧场的所谓“年票”。但今年我应该会郑重拒绝吧。因为没时间去。
但这也不代表会怎么样。
真是不可思议。
感觉这就是自己人生的节点。
“……我说下村。”
“晴良,是晴良啊。”
“我知道啦。你在小时候,能想象二十七岁的自己吗?”
“啊,你还是二十七呢。我在今年的女儿节就正式二十八了。你说小时候,大概多少岁?”
“大概十二、三岁。”
“啊……”
“没法想象。”他回答。
这个出生在三月三日的男人慢慢地回答了我。我也同意。
想象力总是有限的。这并不是说无法想象年龄特别特别大的自己。而是二十五岁和二十八岁,或者三十五岁和四十岁的区别,不实际到达这个年纪是无法明白的,因为非常细小的差别。在还无法理解这件事情的年纪,上到一定年龄的人一律都是“大人”。而在大人之后,就是“叔叔”,再下个就是“爷爷”。“不对,不管哪个都是大人吧?”这样的吐槽非常不知趣,毕竟是我还是小孩时的认知。
如果按照这个规定,我现在应该就处于“大人”和“叔叔”之间。
在当时的我来看,现在的我肯定是很大的人。
我呼吸着带有潮水气味的空气,抬头看着君士坦丁大帝。这位稍微蹲下的伟大皇帝,仿佛注视着我问:“你没事吧?”没事的皇帝,总会有办法的,我无言地对他微笑。
“……大人也很辛苦啊。”
“就是啊。必须得纳税,工作也不会因为我是音乐家就自己过来,必须得踏踏实实进行营业活动,就这样还会被人说你真是享受人生啊。”
“但你其实是在享受的吧?”
“算是吧——”
下村用唱歌一样的语调说。我笑了。我感觉他在对我说“你也是吧?”我不否认,完全不会。
我们之后又依依不舍地在电话里不停闲聊。下村吉他的状态;我的行李箱好像终于要寿终正寝了;和恩里克的合奏;还有布加勒斯特机场外面的流浪小孩实在是太多让人看不下去等等。
抵达剧场之后,我不舍地挂断了电话,突然,背后有人和我说话。回过头,我看到身后站着一位戴红头巾的年长女性。她用磕磕绊绊的英语想对我说什么。请问怎么了?我用罗马尼亚语问道,她也安心似的轻轻笑了。
“你是游客吧?你是不是在找今晚的门票?”
啊,是这种目的的人啊。我挂上营业用的微笑,正要说“不,这个就……”但她说得更快。
“真的很遗憾,我今天没办法去听歌剧了。我的侄女可能快生了,我得马上去医院。所以可以拜托你替我去看吗?”
“啊?”
“请收下这张门票吧。你瞧,是非常棒的席位哦,二楼的最前排。”
“这个……”
“你是哪里人?中国?日本?真棒啊。康斯坦萨和中国还有日本的都市都有缘分。是叫姐妹城市来着?真棒呀。但我明白的。港口城市都像亲戚一样,大海将我们相连。那就再见了!”
她像机关枪一样把想说的话说完之后,就挥着手小跑离开了。我连说“我不能收下”的空隙都没有。停在剧场路边的白色车辆,在她刚坐上后排座位就立刻发出噗嘟嘟嘟的声音向前开去,坐在驾驶座上带着白色鸭舌帽的中年男性应该是她的配偶吧。他们接下来肯定是要去医院。我愣在原地,目光落在了刚收下的门票上。
剧目是《奥菲欧与尤丽狄茜》。是一位诗人前往冥界去迎接去世的恋人,并用音乐的力量将她夺回的故事。和希腊神话原作不同,歌剧改编成了大团圆结局。可能是因为吉利吧。
我走进小巧的剧场,还顾四周。这个小房子一样的剧场都不应该和以超乎寻常规模而骄傲的MET相比,却充满了亲切的温暖。仿佛是受到了家人欢迎似的气氛。在周围等待开场的人们,谁都没有盛装打扮,都是本地人。就算我这个异乡人泰然自若地混在其中,也没有人说什么,而是一起享受现场的氛围。
我非常喜欢这样的地方。
我稍微忘记了明天的长距离飞行,让自己沉溺于歌剧的世界里。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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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记
这次是晴良和正义!晴良也有了官方生日啦ww
我好喜欢最后那位女士对正义说的话“大海将我们相连”,这种感觉真的好棒呀,现在越来越好奇正义的目的地是哪里了。
康斯坦萨
康斯坦萨或康斯坦察(Constanta或Constantza)罗马尼亚商港。位于黑海西岸,北距敖德萨187海里,南距瓦尔纳73海里,距伊斯坦布尔199海里。有铁路、公路连接罗马尼亚交通网,并有管道通石油化工工业中心普洛耶什蒂。(度娘)
和中国的姐妹城市是上海,和日本的是横滨。(wiki)
君士坦丁
弗拉维乌斯·瓦莱里乌斯·奥勒里乌斯·君士坦丁(拉丁语:Flavius Valerius Aurelius Constantinus,272年2月27日-337年5月22日),常被称为君士坦丁一世(拉丁语:Constantinus I)、君士坦丁大帝(拉丁语:Constantinus Magnus,古希腊语:Κωνσταντῖνος ὁ Μέγας,英语:Constantine the Great),基督宗教尊称为伊利里亚的圣君士坦丁(英语:Saint Constantine),罗马帝国皇帝,306年至337年在位。他是第一位信仰基督宗教的罗马皇帝,在313年与李锡尼共同颁布《米兰诏书》,承认在帝国辖境有信仰基督教的自由。(wiki)
德岛名产阿波舞
阿波舞(日语:阿波踊り或阿波おどり)是起源于日本德岛县(位于四国岛)(令制国时代为阿波国)的一种盆舞,以三味线、太鼓、钲鼓、篠笛以二拍子节奏伴奏,搭配舞蹈者的声音及手部动作的集体舞蹈,但其并没有特别固定的模式,相当随兴。此外,阿波舞也会被称为“傻瓜舞”,在一首民谣的歌词中即叙述著:“跳舞的傻瓜和看跳舞的傻瓜,同样都是傻瓜不一起跳舞太亏啦!”(「踊る阿呆に見る阿呆、同じ阿呆なら踊らにゃ損損」)。每年在夏季时,德岛县内各地都会举办相关祭典,其中以德岛市举办的德岛市阿波舞规模最大。(wiki,图同)
(图为女舞步的装扮)
而文中的“不得了啦不得了啦(えらいやっちゃえらいやっちゃ)”就是阿波舞歌词中的一句。
各位有兴趣的话可以自行搜索一下相关视频和歌曲,是非常热闹愉快的祭典。
MET
大都会歌剧院(英语:Metropolitan Opera House)是位于美国纽约的林肯中心内的世界知名的歌剧院,由“大都会歌剧院协会”(Metropolitan Opera Association)负责营运。大都会歌剧院协会于1880年4月成立,是纽约主要的歌剧公司,也是美国最大的古典音乐组织,每年上演约240部歌剧。大都会歌剧院是林肯中心的十二个常驻组织之一。(wiki)
《奥菲欧与尤丽狄茜》
《奥菲欧与优丽狄茜》是三幕歌剧,1762年在维也纳首演。意大利文脚本作者卡尔扎比吉编剧,故事情节取自希腊神话“奥菲欧”,由德国作曲家格鲁克谱曲,这部歌剧戏剧性强,并首次在歌剧中引入了管弦乐伴奏。在本剧中,作曲家大大缩小了宣叙调和咏叹调的差异,使整部歌剧在风格上更加统一。 (度娘)
再看到这里才发现这里的“友好城市”其实是伏笔呀!
喜欢正义的直球:)
老师的文字还是一如既往的存在着潜在的力量,关于你真是享受生活的讨论,一下子就扎中了内心。当生活中只感受的到忙碌,那是否就是在提醒什么呢。真的希望能够像正义和下村一样,真正的享受人生。
谢谢大大的翻译,辛苦了❤️,对于我这种看不懂又迷恋作者文字的人,能看到真的好幸福!
诶,这一部会不会主打晴良和大哥的故事呢……
应该不会(我猜)